6月15日和16日，全国企业破产重整案件信息网发布两份裁定书，显示南京知行新能源汽车技术开发有限公司（下称“知行新能源”）和南京知行电动汽车有限公司（下称“知行电动”）被债权人申请破产清算。上述两家公司同属于拜腾汽车。
拜腾汽车成立于2016年，注册地址在开曼群岛，知行新能源和知行电动分别是其国内研发和制造主体。自成立以来，拜腾汽车完成多轮融资，累计融资额达8.21亿美元（约合人民币59.2亿元）。
拜腾汽车及其前身的主要投资人几经变更，开曼公司股权架构无法查询。据知情人士透露，拜腾汽车目前没有明确的大股东和实际控制人，不过，中国一汽集团和南京市国资在拜腾汽车中的持股比例相对较高，拥有较大话事权。拜腾汽车通过收购中国一汽集团子公司获得生产资质，但其首款车型至今没有量产。
2020年，受资本寒冬和新冠疫情双重冲击，拜腾汽车C轮融资失败导致资金链断裂，于2020年7月宣布停工停产，无法偿付到期债务。
早在2021年10月，知行新能源和知行电动就曾被债权人申请破产清算。江苏省南京市栖霞区法院（下称“栖霞法院”）考虑到给予两家企业自我救助机会，裁定驳回了申请。之后，拜腾汽车经历数次自我重组，均未能摆脱困境。此次债权人再次申请对上述两家公司进行破产清算，栖霞法院最终裁定受理。
企业面临破产时，有清算和重整等不同处理方式，清算是对企业资产进行拍卖等处理，而重整是引入外部资金，避免企业破产。
拜腾汽车本是造车新势力中的“高富帅”，早期股东有腾讯和富士康，后期股东有一汽集团和南京市政府，董事长和总裁都来自德国豪华车企。无论是投资方还是管理层，都曾让外界相信它是更有把握成功的一家。结果拜腾汽车只差临门一脚，倒在量产前。
新能源汽车毫无疑问是当前风口，即便已有很多初创车企落得一地鸡毛，市场机会仍然吸引投资者跃跃欲试。
拜腾汽车为这股热潮添加了一个警示案例。“汽车可能是最难的创业领域，那么复杂，资金体量又很大，到了什么节点该做什么事，需要有非常强的系统把控能力。”一名参与过汽车创业项目的人士说。拜腾汽车实际上早就埋下了失败的伏笔。熟悉拜腾汽车发展过程的人士总结，人是决定成败最关键的因素。
救助无望
栖霞法院裁定书显示，两家债权人企业申请知行新能源破产清算，知行新能源分别拖欠它们77万元和369万余元款项。
南京坤欧汽车服务有限公司称，自2020年7月起，知行新能源和关联企业停工停产，首款车型至今未能量产，无力清偿到期债务。上海华迅网络系统有限公司称，与知行新能源的买卖合同纠纷案已有法院判决，且法院的执行措施已穷尽，未发现可供执行的财产。上海华迅也是2021年10月申请拜腾汽车两家企业破产清算的债权人。
另有三家企业申请知行电动破产清算，知行电动分别拖欠它们1900余万、270余万和900余万元各类款项。这三家企业称，知行电动不能清偿到期债务，明显缺乏清偿能力，还涉及大量被执行案件且停止经营。
知行新能源和知行电动辩称，拜腾汽车首款车型和工厂都具备量产条件，并在进行新的资产重组，还有潜在投资人、银团融资方频繁考察拜腾项目，给出6.3亿美元（约合人民币45.4亿元）估值。
2023年1月，拜腾汽车与罗马尼亚的DEEV公司签订了《战略合作及投资协议》，计划由拜腾汽车帮助DEEV公司在罗马尼亚复制拜腾工厂，随后DEEV公司将投资拜腾汽车并获得其70%的股权。目前双方处于技术合作方案实施以及投资尽调阶段。
这两家企业称，拜腾汽车有望克服资金周转困难，尽快解决债务问题。如果此时破产清算，汽车生产资质会被工信部注销，部分资产价值将被严重低估。例如，汽车厂房和产线资产都是专用设备，变现成本高，价值会大幅贬损。
现实情况并没有拜腾汽车两家企业描述的那样乐观。
栖霞法院查明，知行新能源名下有9 台小型车辆，价值有限；有车辆安全防护系统及方法等106 项专利和9项商标，但价值不明；知行新能源还对外全额投资设立数家子公司，收益不详。栖霞法院称，从2020年至今，针对知行新能源立案受理和待受理执行案件共有80余件，涉案金额约1.5亿元。这些案件均因知行新能源无财产可供执行而终结执行程序。
知行电动南京工厂自2017年开始建设，基础建设基本完成，但拜腾汽车资金链断裂导致产品研发中止，工厂至今尚未投产，员工大多已经离职。栖霞法院称，知行电动主要资产为1160多亩工业用地、建筑厂房、机器设备和整车生产资质。
这些资产均存在瑕疵，土地使用权和大多数机器设备已经抵押，厂房设置了优先受偿权，整车资质可能不保。2023年4月，工信部装备工业发展中心评定知行电动“已不能保持准入条件”。栖霞法院称，知行电动执行及待执行案件有100余件，涉案金额约30.5亿元，这些案件都因为知行电动资产权利瑕疵不能执行到位，只能终结执行程序。
栖霞法院认为，拜腾汽车与罗马尼亚公司的协议受益方并不是知行电动和知行新能源，目前也仅收到200万美元技术许可费，这家罗马尼亚公司是否会收购拜腾汽车股权尚无定论。拜腾汽车停止经营数年，历经数次自我重组也未成功，知行新能源和知行电动所称公司“具备量产条件、仍有希望融资脱困”缺乏事实依据。这意味着，拜腾汽车主要资产实体进入破产清算流程，如无意外，拜腾汽车正式退场进入倒计时。
曾为明星企业
2014年前后，国内兴起新能源汽车造车风潮，吸引大量资本和企业下场，当时涌现出的新品牌至少有几十家。拜腾汽车是其中的佼佼者。
2015年，汽车经销商和谐汽车、富士康和腾讯共同出资组建河南和谐富腾互联网加智能电动汽车企业管理有限公司（下称“和谐富腾”）。和谐富腾孵化出Future Mobility Corporation Limited（下称“FMC”），即拜腾汽车前身。2017年9月，FMC发布中文品牌名称“拜腾”。
不仅投资方星光熠熠，拜腾汽车管理团队阵容也堪称豪华。毕福康（Carsten Breitfeld）是拜腾汽车董事长和CEO，他曾经在宝马集团工作20多年，负责过插电式混合动力车型i8的开发。和谐汽车原董事长冯长革曾公开称，他先后三次邀请毕福康加盟，第三次甚至直接前往毕福康在意大利度假的湖区。冯长革当时显然为挖来毕福康而自豪。他透露，富士康创始人郭台铭和腾讯创始人马化腾都面试过毕福康，认为其适合担任CEO。
毕福康不会中文，冯长革又引入德国人戴雷（Daniel Kirchert），担任拜腾联合创始人兼总裁，负责中国市场运营。戴雷是一个中国通，中文流利，曾经负责过宝马、英菲尼迪中国市场营销工作。
了解拜腾汽车情况的人士告诉财新记者，当时国内汽车行业对德国豪华品牌有崇拜心理，和谐汽车本身就是主营国际豪华品牌的经销商集团。拜腾汽车管理团队成员都在各自领域取得成就，而为了吸引这些顶尖人才加盟，冯长革开出极高薪水。例如毕福康年薪税后高达数千万元。
拜腾汽车高举高打，首款概念车型因其独特的大屏受到行业关注。拜腾汽车在德国和美国硅谷分别设立设计中心和先进技术研发中心，进行产品研发设计和自动驾驶等技术开发。中国总部和工厂落地南京。
2018年6月，拜腾汽车获得一汽集团加持，领投其5亿美元B轮融资。7月，双方又签署战略合作投资框架协议，计划在平台技术、投资入股和零部件采购等方面开展一系列合作。9月，拜腾汽车宣布收购中国一汽集团下属公司，获得汽车生产资质，总代价约为8.5亿元。宁德时代也参与了拜腾汽车B轮融资。
按照原计划，拜腾汽车首款车型拟在2019年上半年预生产，同年第四季度正式上市。2018年7月，毕福康在接受中国媒体采访时踌躇满志。他称，很多造车新势力企业都很难在目标价格范围内，把产品高质量地生产出来。“拜腾有明确的规划，也有恰当的工作方式，我们不会失败。”毕福康说。
不久之后，拜腾汽车引以为傲的投资者阵容和管理团队均出现变数。2016年，冯长革协助一桩案件调查，一度失联。此后，和谐富腾逐渐淡出拜腾汽车，富士康还彻底从和谐富腾中抽身。一汽集团和南京市政府接力，成为在拜腾汽车掌握一定话语权的股东。这些变故导致拜腾汽车管理团队不合，毕福康和戴雷的矛盾逐渐激化。
2019年4月，毕福康离职，他此后曾指责中国一汽集团对拜腾汽车干涉过多。之后，毕福康还曾加盟贾跃亭创办的FF，担任CEO，2022年11月遭到罢免。
戴雷在毕福康离职后接任CEO。2019年11月，戴雷称即将完成C轮融资，仍由中国一汽集团领投，但这笔投资并未真正落地。2020年新冠疫情暴发，拜腾汽车的经营雪上加霜。同年6月30日，拜腾汽车宣布，自7月1日起停止中国区生产经营业务，公司寻求重组，时间暂定为六个月。当时拜腾汽车已经停发工资，并鼓励员工主动离职。
为何陨落？
2019年6月，中央财政负担的新能源汽车购置补贴大比例退坡，新能源汽车销量同比连跌12个月，多家电动汽车初创企业遭遇生存危机，拜腾汽车没有坚持下来。前述了解拜腾汽车情况的人士认为，拜腾失败原因很多，主要是管理团队没有创业精神，遇到困难很容易放弃。
毕福康作为董事长和CEO，在管理层入股投资时，仅出资10万欧元（约合人民币78.8万元）。另有知情人士介绍，毕福康很少来华管理具体事务，在中国时花销用度又堪称奢侈，“吃饭基本上都会点餐厅里最贵的红酒”。财新记者未能联系到毕福康置评。
戴雷接手后也没有坚持太长时间。2020年6月，拜腾汽车官宣停工停产不久，戴雷挂冠而去，随后加盟恒大汽车。了解拜腾情况的人士事后分析，当时的状况就像是黎明前的黑暗，新能源汽车市场从2020年下半年开始复苏，并迅速转入暴涨行情。2021年，蔚来汽车市值一度达到1000亿美元，超过美国老牌车企通用汽车。他认为，如果戴雷不那么快离开，再坚持一下，行业很快就迎来转机，拜腾汽车并非没有希望。
这名人士对比蔚来汽车和理想汽车等企业状况指出，拜腾汽车的管理层没有把公司真正当作自己的事业，他们虽然履历光鲜，但都是职业经理人，并不清楚创业压力和节奏，容易失去希望。“李斌和李想那时候同样难，他们怎么不跑呢？”他问道。
戴雷离职后，拜腾汽车又陷入股东博弈困境。据财新记者了解，当时拜腾汽车没有担任CEO的合适人选，作为临时过渡方案，原首席事务官丁清芬出任联席CEO。实际权力归属一汽集团和南京市政府。
2021年1月，拜腾汽车宣布，与南京经济技术开发区、原股东富士康科技集团签署战略合作框架协议，计划在2022年第一季度前实现首款车型量产。当时丁清芬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称，“拜腾和富士康对这次合作和量产时间点非常认真，会说到做到”。
然而这次合作仅维持了几个月。2021年6月，媒体陆续曝出富士康已从拜腾汽车撤出团队。台湾媒体亦报道称，富士康方面表态，在拜腾内部重组完成之前，不会继续推进后续合作。这些报道均指向一汽集团可能是再次引入富士康作为股东的主要阻碍。
熟悉一汽集团的人士告诉财新记者，一汽集团2018年6月接盘时，正是拜腾汽车估值最高的时候，2021年拜腾估值打了较大折扣，富士康有意回马“抄底”。一汽集团希望引入富士康作为外部投资者，自己主导拜腾汽车重组。但富士康有前车之鉴，并不愿意再次以财务投资角色入局，最终双方没有达成一致。引入富士康失败后，大约在2021年第四季度，丁清芬离职。
早在2020年9月，一汽集团牵头成立了南京盛腾汽车科技有限责任公司（下称“盛腾汽车”），将拜腾汽车主要技术专利知识产权等资产转入盛腾汽车。一汽集团曾对外称，拜腾汽车债务缠身，即便拿到新的融资，也会很快被债权人申请偿还债务。盛腾汽车可以作为新的融资主体，确保资金能够真正用于产品研发和量产。
但在富士康退出后，一汽集团没有找到新的投资方，一汽集团自身也不愿意再冒风险加大投入。栖霞法院称，2020年9月受理了盛腾汽车破产清算案，当时盛腾汽车负债8700余万元，该案后于2023年4月转入和解程序，目前盛腾汽车处于和解程序执行中。
不愿具名的拜腾汽车前员工认为，拜腾汽车自始至终没有明确的大股东和实际控制人，没有灵魂人物，企业不断陷入内耗，产品研发节奏明显比其他造车新势力迟缓。据他透露，拜腾汽车将很多产品开发任务委托给了德国企业，代价高昂，有的零部件价格是中国企业报价的几十倍。而从实际效果看，产品并不如中国国内供应商。
“拜腾汽车运气也太差了，很多时候成功没那么玄妙，可能就差那么一点点。”这名员工不无惋惜地说，拜腾汽车的产品如果能够尽快量产，应该也能穿越行业低谷。现实没有重新来过的机会，拜腾汽车等来的是一个多输的结局。
